苏门山位于河南省辉县市北郊,海拔余米,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,湮没在雄伟峻峭的太行绝岭中。《走遍中原》是记载河南风景名胜的百科全书,可是翻遍全册,都不见它的踪影。苏门山,静静地卧着。山脚的百泉湖,默默地泛着水珠,自顾自地消磨着光阴。而隔壁的小镇,嘈杂的烟火气蒸腾着人间万象。翻开历史画卷,苏门山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。它对中国知识与文明的生产和传播,对知识分子人格的塑造和锻打,中华文明历年绵延不断,苏门山应有一席之地。但是,苏门山正在被忘却,渐渐被浮躁和喧嚣遮蔽。南水北调的涵渠劈开苏门山,浩荡北去。流水无言,却似在诉说,又似在等待;松涛阵阵,犹如在低啜,又如在告诫。01苏门山的矗立源于一声长啸。啸者,孙登也,身处魏晋时代,隐于苏门山,居土窟之中,编草为裳,披发自覆。他研习易学和老庄学说,史书记载有著作多部,但未流传今世。他善“啸”。想象一下,山野独居,茫茫天地间,或仰观,或俯察,无需言语,一声长啸,就是与宇宙万物交流的最佳频率。后人将孙登的“啸”名之以“技”,把他作为“口技”的始祖,实则是一种降格。孙登性情温和,不与外界相争,有顽童将其推入泥水,他不嗔不怒,爬起来就走。他似乎大智若愚,或许境界到了,愚和智就很难分清了。孙登沿着苏门山下的羊肠小道,蹒跚而上,手挽一把古琴,身边围着五光十色的鸟儿。他来到山顶处一个被后人称为“啸台”的地方,抚琴长啸,声动山野。中国素来有隐士文化。普通人的隐居,不能称之为“隐”,只能是“避世”。“贤士”之隐才能称为“隐”。中国的隐士,可分为大隐和小隐,真隐和假隐。假隐者,慨叹生不逢时,待价而沽。身在田园,心仍处庙堂之上,时刻期待明君降世。其心理深层与中国知识传统中的“经世致用”一脉相承。苏门山之所以伟大,源于它在庙堂和学问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之墙,政治的归政治,学问的归学问。在这里,知识分子可以皓首穷经,究天人之际,穷宇宙之变,开宗立派,传道授业,别无他求。孙登当属大隐和真隐者。他自成一格,不羡权、不媚权、不畏权,虽愚钝其形,却锐利其智。离苏门山不远处的云台山下,竹林七贤正在抚琴弄萧,饮酒品茗,看似潇洒,实则最是苦闷,在现实政治与人生理想之间摇摆不定。晋文帝司马昭久仰孙登大名,派阮籍前去拜访。阮籍同他谈话,他始终默不作声。阮籍也是善于长啸的人,于是在无奈中长啸而退。走出不多远,忽听孙登长啸,若鸾凤之音。帝王如何?你派代表来问候又如何?孙登不以为然,不以为意。在他看来,权力并不比知识具有天然的优越性。我虽一介书生,也不必对权力卑躬屈膝。在今天看来,就是文人风骨。嵇康跟着孙登游学三年。问他有何理想抱负,孙登也是默而不答。等到离别时,嵇康问:我要走了,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?孙登说:火生而有光,如不会用其光,光就形同虚物。人生而有才能,如不会用其才,才能反会召祸。如今你虽多才,可是见识寡浅,恐怕会误身于当今之世。很多人对这句话作出了不同角度的解释。在我看来,这段话实则是对“学而优则仕”的挑战。物尽其用,才尽其当,有才不必去从政。文人大多偏执,埋头做学问可能有所成就,从政则害人害己。遗憾的是嵇康未能接受,后来果被司马昭所害,临终作幽愤诗,诗中有“昔惭柳下,今愧孙登”之言。人类社会自古就有权力和知识的两分。权王者,掌握国家暴力工具,生杀予夺;素王者,不在权位,以其思想和知识影响社会。皇权更替,你方唱罢我来登场,权王无常。思想无价,素王永恒。是以,苏门山的厚重由此奠基。是以,苏门山不语。它半眯着眼,揶揄着当今世界,发出悲怆的感叹:古风不存矣。知识的奴相,对权力的顶礼膜拜,已经找不到底线。多年过去,苏门山又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。“一去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。亭台六七座,八九十枝花。”这大概是每个儿童蒙学必读的诗句。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作者——邵雍。邵雍是北宋人,两宋理学的开山之祖,创立了易学的象数学派,与周敦颐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并称“北宋五子”。邵雍的学问太深奥了,太博大了。《皇极经世》编制宇宙年谱,独创历法纪年;《渔樵问对》论述天地万物、阴阳化育和生命道德的奥妙和哲理;《伊川击壤集》创造了以说理为主的邵体诗,其文学价值日益受到重视。尤其是《邵子神数》和《梅花易数》两本奇书,在预测学上出神入化。苏门山下,百泉湖边的邵夫子祠浸润着如烟细雨,斑驳的墙壁满是岁月的痕迹。走进院子,正对门口的是一块硕大的匾额,上书“驾风鞭霆”。何等气魄!全身为之一振。然而这还不是全部,宋代大儒朱熹对邵雍全然不吝溢美之词:天挺英豪,英迈盖世。驾风鞭霆,历览无际。手探月窟,足蹑天根。闲中古今,醉里乾坤。还有一句“包括宇宙,始终古今”。苏门山成就了邵雍,邵雍也广大了苏门精神。他15岁从河南林州随父迁来苏门山,38岁迁居洛阳。少年邵雍自雄其才,慷慨有大志,刻苦读书,欲求功名。为磨炼心性,他竟“寒不炉,暑不扇,夜不就席数年”。期间,又游历齐、鲁、宋、郑等地,以增见闻。20岁左右,得时任共城(辉县)县令李之才指点,学习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等易理之学。大约30岁之前的邵雍还有心要入仕,他的授业恩师李之才本身就是一个学者型的官员。文献没有记载邵雍参加科举考试的有关情况,但邵雍曾经到京师拜访有关官员,然诸事不顺,大病一场后回到苏门山,绝意于科举进取,彻底回归“谁知藜藿中,自有诗书味”的治学之路。他以“百源先生”自居,潜心学问,著书立说,逐步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。随着邵雍学术名望的远播,苏门山、百泉湖很快聚集了一大批知识分子,慢慢形成了一个“百源学派”。黄宗羲所著的《宋元学案·百源学案》把百源学人分为三类。百源讲友:周敦颐(北宋五子之一)、富弼(前宰相)、程残。百源学侣:张载(北宋五子之一)、程颢(北宋五子之一)、程颐(北宋五子之一)。百源门人:邵睦(弟)、邵伯温(子)、王豫、司马植、牛师德、刘衡等等。想象一下,北宋五子同聚苏门山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?苏门山非政治中心,也非经济中心,它的景色只是一山一湖,并非绝然出众。它是一个安静的小山坳,远离了政治是非,躲过了纸醉金迷,它留得住风声、雨声、读书声,耐得了清贫、孤冷和寂寞。邵雍将其在苏门山西麓所筑居舍名为“安乐窝”,遗迹仍存。然此“安乐窝”非享乐之所,而是出自《易经》:“君子所居而安之,易之序也。所而乐者,爻多辞也。”“安乐窝”,在我看来,还蕴含着安贫乐道的情怀。一千多年过去了,邵雍留给后世的,不仅是皇皇巨著,更是本真务实的学者之风。为学者,心安处便是吾乡。当认定了理想和方向,就必须“任尔东西南北风,咬定青山不放松”。邵雍不仅学问做的好,迁居洛阳后,处事风格也是一派宗师之象。他与人和善,谈笑风生,不矫揉造作、齿高气扬,高声言教。邵雍的德望,受到人们推重,一时忠厚之风闻天下。后来朝廷两度举荐其为官,均称疾不赴。苏门山、开封、洛阳三地,在地图上构成了一个以苏门为直角的三角形。似乎,历史在苏门山有了一个拐点,多了一抹注脚,存了几分生动,留了些许不舍。此时的苏门山只适合遥望,以便拉开与历史的距离。03邵雍之后,苏门山逐渐成为中国教育的重镇。有族群的地方,就有教育。中华文明源远流长,虽战乱频仍,时常裂土分疆,但炎黄子孙的文化认同始终不变,并对外来文化保持着强大的感召力和包容性。当邵雍在苏门讲学的同时(也有研究者称其创办了百源书院),书院这种教育模式在中国慢慢繁盛起来。众所周知的四大书院皆在这一时期建立或声名远播。书院一般由一名大儒领衔,管理模式是“学者治校”,譬如朱熹之于白鹿洞书院,范仲淹之于应天书院,程颐、程颢之于嵩阳书院等。宋朝灭亡后,元朝书院制度更为兴盛,专讲程朱之学,并供祀两宋理学家。姚枢,元初著名理学家。金朝灭亡后,姚枢北投蒙古,得到赏识和重用。元军南攻宋朝,姚枢受命随蒙军一路寻访各种人才。在湖北德安得名儒赵复,遂与之同赴燕京,在中书令耶律楚材的支持下,在燕京成立太极书院。后遭排挤,姚枢隐居苏门山,在百泉湖东畔复办太极书院。赵复、许衡、窦默诸大儒慕名而至,倡道授徒,远道来学者甚众。苏门太极书院名噪一时,取得了巨大成功,“几与鹅湖、白鹿洞并传”。姚枢等人离开百泉后,太极书院渐渐萧落。到了明代成化年间,沉寂了余年的太极书院又得以复兴。河南提学佥事吴伯通、知府张谦在太极书院旧址上,又建起了百泉书院。清朝时期,一代大儒孙奇逢来到苏门山,在百泉书院主讲“夏峰之学”,四方学者,纷至沓来,一时风头无两。为了鼓励学生积极从事学术研究,提高教学水平,书院建有刻印机构,藏书刻书盛行。书院采取“门户开放”的教学原则,来者不拒,走者不留。百泉书院和其他书院一样,与官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,而官方也对书院这种教育形式采取了最大的包容。教育的核心使命是启蒙民智、传播文明和培育人才。发端于孔子杏坛讲学的中国古代教育,一代代名家大儒如同拾薪者,为中华文明保存火种。苏门山还有很多故事,很多轶事。青山碧水间,曾驻扎过武王伐纣的浩浩雄狮;西周共伯和,好行仁义,施政有方,代王行政14年,归来隐居苏门山;秦始皇灭六国,把齐王田建软禁在苏门山中,直至饿死;大文豪苏东坡到苏门山一游,欣然题词“苏门涌金亭”;风流才子唐伯虎为了吃上苏门山的桃子,与农妇智力问答。有些人来了,又走了。有些人走了,又来了。有些人来了,就再也不走了。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,苏门山不语。在无数个日夜轮回中,他看到了文明勃兴,看到了王朝更替,看到了道义担当,看到了使命传承,看到了世风不古。他不希望人们记起他,最好把他忘掉,只要记得传承火种就行了,至于火种来源于何方不重要。遥望苏门山,苏门山也在遥望你。(本文刊于《奔流》杂志年第4期)来源
点墨法语点墨之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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